《烏青鎮(zhèn)志》載:“五月為端午節(jié),一名中天節(jié),道家以天師符分送施主,堂主懸張真人像或關圣、鐘馗像,門插葵艾,食角黍,飲菖蒲酒,穿赤豆,綴辮鬢作百結,婦女剪彩繒為人形謂之健人……”
1
老街排排的褐色木板上,許多人家門口懸掛多日的艾草、菖蒲已經(jīng)有些枯萎,只有顆顆蒜頭依舊飽滿,如同街上熙熙攘攘游客的興致,歲月的褶皺里,雖沒有忘卻端午的粽香,但箬葉包裹的心情已變得稀薄,菖蒲不再是驅(qū)魔的番旗,而是數(shù)碼相機中老鎮(zhèn)生活化石的一絲回光。
通濟高橋邊,圣潔的白蓮塔再次矗立在通津門的運河之畔。這個鎮(zhèn)曾經(jīng)有著太多的輝煌與自信,蜿蜒東西十里老街的金剛石板上,每塊都是道道刻痕,記錄著衍生在小鎮(zhèn)百姓擇水而居清貧又詩意的日子。
時光荏苒,石板光滑,刻符漸深,艾草也依舊每年在石板旁生長。
依舊不時在矮木門后傳出聲聲熱情的招呼,空氣中彌漫著熟悉又陌生的節(jié)日氣息。曾經(jīng)這樣的端午,沒有三天的長假,卻有臨街擺放的扁木盆,一只只貯滿了隔夜水浸的白米,木桶中豎立著新鮮的箬葉,只是伴裹的大多是粒粒赤豆。少了五花肉的肥厚,赤豆箬葉的清香卻更加沁人心脾,飄上了放生橋,冶坊橋,一直到浮瀾橋,躍動著這個老鎮(zhèn)水色氤氳的鮮活。
如今,先人的“角黍”早已走上了現(xiàn)代化的流水線,小小的粽子還成就了產(chǎn)業(yè)集團。過節(jié)的寄托早已攤薄,沒有人再用絲帛剪人形,就連雄黃酒也從家家戶戶的八仙桌上消逝了身影。想到了從這個鎮(zhèn)上走出去的法海和尚,你棒打鴛鴦的陰謀,讓許仙的懦弱與逃避和白素貞的堅貞癡情成為江南最凄美的絕唱,但這雄黃酒,是否如同你居棲的十腳之穴,從此成為一個隱暗沉淪再也走不到今日的記憶?
2
一千三百多歲,對一個鎮(zhèn)而言,也許并不算高齡。而二千八百八十四年前的今天,三閭大夫屈原衣袂飄飄,形容枯槁,躑躅在荒涼的汩羅江畔?!叭雱t與國王議事,以出號令;出則接遇賓客,應對諸侯”,但“譽滿天下,謗亦隨之”,失意與失寵,使汨羅江成為他最好的歸宿。
在旁打漁的隱者,曾力勸屈原不要拘泥,隨波逐流。但這位瘦長而文弱的漢子說:“吾聞之,新沐者必彈冠,新浴者必振衣;安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?寧赴湘流,葬于江魚之腹中。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塵埃乎!”
這悲情的一跳,是濁與清,是與非,玉碎與瓦全的決然選擇。
我想起了這塊土地上的幾位先輩。
沈約,這位昭太子蕭統(tǒng)的老師,成就了這個古鎮(zhèn)文脈的淵源。作為梁武帝的重臣,光祿大沈約不僅勸進有功,而且博通辟籍。但是李商隱詩云“張衡悉浩浩,沈約瘦愔愔”;黃庭堅亦曰:“定是沈郎作詩瘦,不應春能出許愁”,詩人的評價,不只是沈約身軀的孱弱,更是文人沈約政治上的患得患失。朝臣張謖去世,對張心存芥蒂的梁武帝告知了沈約,沈約犯了讀書人的天真,說人死了,何必再議論。梁武帝遂大怒而質(zhì)之,沈約又悔又驚,竟被嚇死。
與沈約齊名的宋代大臣陳與義,這位宋朝重臣,卻將仕途看作春夢一場,激流勇退,隱居烏鎮(zhèn)青墩芙蓉浦?!叭瓿梢粔簦瑝羝普f夢中”,陳與義保持了一個中國文人的剛正,他多次謝絕再次入仕的邀請,枯燈草舍,守著“紙帳不知曉,鴉鳴吾當心”的清貧。“一自胡塵入漢關,十年伊洛路漫漫;青墩溪畔龍鐘客,獨立東風看牡丹”。今日讀來,分明是一首烏青版的《離騷》。
出自這個文脈淵源的另兩個現(xiàn)代大家茅盾與木心,這兩位在近代和現(xiàn)代文學史上太師級的人物,同樣在血液中流淌著身處低潮又至真至剛的因子。茅盾在十年浩劫中,以低調(diào)及隱忍站在了一個嚴謹?shù)默F(xiàn)實主義作家高度,他在海南天涯海角發(fā)思古而幽情,以“補天石”成為“路邊石”而隱喻歷史被錯整“獲罪”的悲哀,他與郭沫若不同,文革期間很少寫作,但在他離開這個世界彌留之際,他捐出25萬元的稿費設立了茅盾文學獎,同時,要求重新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。而木心,很少有人知道在文革中他身陷囹圄,他在暗無天日的囚居之地,用節(jié)省的手紙,寫下了厚厚一疊的思想感悟。
我看到過木心先生那些斑駁發(fā)黃的獄中日記。從2000多年前汨羅江畔那個決然的身影,到沈約、陳與義、茅盾與木心,中國的知識分子,從來以自己獨特的出世與入世的方式,游走在詩化理想與政治宏愿之間。也許沈約代表著無奈與悲哀的一極,但陳與義到茅盾、木心他們,在歲月的浮沉中,卻始終保持著“舉世皆濁我獨清,舉世皆醉我獨醒”的高潔品行與靈魂。
屈原走了,而端午留了下來。窗欞下的艾蒲,始終是千年的青翠,從上古到近代,從白晝到黑夜,和著五月的似血霞彩,抹上烏青的滄桑一色。
3
天色漸暗,一日的陰霾未能讓古鎮(zhèn)披上絢麗晚霞的盛裝。西市河靜謐如一條安臥的銀練。沒有龍舟,就連“香市”的踏白船也不見蹤影。
每一個節(jié)日都有自己的表情,相同的節(jié)日,在不同的歲月,卻訴說著不同的語言。今年的端午,是第一個界定為國定假日的端午,也是中華百年盛典奧運前的端午,更是汶川大震過后的端午。家園不再,端午依舊,本是鮮花與歌聲、歡樂與笑聲的季節(jié),民族的苦難卻讓任何形式的娛樂停滯和放慢了腳步。但我們依舊有希望,因為我們眼前的這群普通的平凡人,他們的鮮血澆灌了一朵朵殘酷又真實的人生之花,他們的悲傷與不屈,更成為這些不平常的日子里最堅定的力量。
災難雖終將被人淡忘,死亡卻會成為生命的輝煌。無論是二千多年前屈原對生命的主動交付,還是這次地震災難對生命的瞬間掠奪,我們始終保持人類的尊嚴。過去一直詫異,悲壯的端午,卻選擇賽龍舟的娛樂形式加以傳承。今日卻突然明白:“競渡相傳為汩羅,不能止遏意天地。”龍舟的端午,只是悲切情緒的精神升華,這份大戚大悲后的坦然,才是菖蒲驅(qū)魔除祛毒后的端午之魂,民族之魄。
血脈能創(chuàng)造奇跡,并且一直在創(chuàng)造。
端午過后,終會露出燦爛的笑容。
2008年10月
陳向宏博客——“吟走景行枯”著文
關鍵字:烏鎮(zhèn)景區(qū),端午,陳向宏